文/曹含清
1.老多
老多出生時他的母親已經五十多歲,算是高齡產婦,他上面還有三個哥哥。他的父親蹲在門口愁眉苦臉,唉聲嘆氣,嫌這個老兒子多余,便給他起了“老多”這個名字。
父親打算將老多賣掉,四處托人找人家。水坡鎮上有一個開浴池的老板,有三個女兒,沒有兒子續香火,聞訊后開著摩托車找老多的父親商量。老板從腰包中掏出厚厚的一沓錢說:“這是一萬塊,夠你蓋一座洋樓了。你這個帶把的孩子送給我,保準兒吃穿不愁……”
母親在床上聽到后氣急敗壞,咆哮如雷,握起床邊的瓷碗和陶壺向門外摔去,砰砰亂響,嚇得老板抓起錢縮著腦袋溜走了。老多的父親很掃興,跺著腳說:“孩子他媽,你真糊涂,將老多賣掉咱們落下一筆錢,也不用養他了,這叫一舉兩得?!崩隙嗟哪赣H啐了一口,罵他狼心狗肺,不配作父親。
老多長到八九歲,聽街坊鄰居說起這些事情,他抱怨母親糊涂,當時如果將他賣掉,他會有一個開浴池的父親,還有三個姐姐,那日子過得美??!他不必再穿哥哥們的破衣服、聽嫂子們的臭罵了。母親生下他兩三年后便撒手人寰,他一直認為母親是被兩個嫂子氣死的,據說他們常常吵吵鬧鬧,噴一些難聽的話,將母親的心臟氣炸了。父親嗜酒如命,根本沒有功夫管他。他像是一朵野蘑菇,在村子里默默生長。
在老多面前,我的優越感像是爆米花似的急劇膨脹。我穿著暖和的棉襖,他穿著單薄的外套,凍得臉紅唇裂;我有一個漂亮的文具盒,他根本沒有;我從書包中取出一塊面包,他看到后饞得直流口水。我遞給他,他十分高興,吞到嘴里后嚼了起來,突然表情痛苦,將面包吐了出來——我哈哈大笑,面包里我塞了很多辣椒醬!
后來老多十歲出頭就跟著叔父進城打工,據說是在一家酒店打雜,估計著是干些刷碗洗盤的雜活兒。他好像再沒有回過村子,人們也幾乎將他忘掉了。
不知道老多是否還記得我,我曾經是他要好的小伙伴,我們一起在村子里捉迷藏、掏鳥蛋,我還經常戲弄他。
2.褚桃
我小的時候褚桃是故鄉常見的樹,荒地、閑宅與土崗上總能看到它們的樹影。人們將好土地留給莊稼,次等土地留給果樹,劣等土地留給楊樹、槐樹與桐樹,這些植物能夠獲得收益。最偏僻貧瘠的土地擯棄不顧,野生出青草、藤蔓、褚桃等植物。
褚桃生性潑皮,耐旱耐澇,是樹木中的樂天派。它們在荒涼的土地上抽出健壯的樹干,伸出繁茂的枝葉,猶如翠綠的山崗蹲坐在土地上,在風中搖動枝葉悠閑自在地吟唱。
盛夏時褚桃的果子成熟,這些果子很獨特,是水果界的異類。它們呈球狀,未成熟時貌似青杏,成熟后泛出橙紅,在圓球之上鉆出花蕊狀的果肉,宛若點點的火焰在樹枝上燃燒。孩子們咬一口果肉,嚼在嘴里微甜而綿軟。大人們對它們好像沒有好感,從來不將它們視為水果。奇怪的是我在水果店中也從來沒有見到過它們,大概是它們味淡肉薄、不便于貯藏和運送的緣故。
我長大后在省城工作,有一次到外地出差,旅店樓下正好有一株褚桃。我一陣驚喜,涌起一股他鄉遇故知的感覺。褚桃啊,原來你也在這里!它好像有腿有腳,跋涉千里從故鄉而來。在城市久了,櫻花、楓樹、桂花等見慣了,那是我第一次在城市中遇見褚桃,感到無比的親切與溫馨。
如今故鄉應該還生長著一些褚桃樹,它們春天長葉,夏天果熟,鳥雀在枝頭喧唱。不知道它們是否還記得從前在樹下玩耍的那些孩子。
3.蒼耳
在我的故鄉,我們把蒼耳叫作刺球,因為它呈球狀,渾身豎滿尖刺,一不小心就會把人扎傷。我小的時候,我們把它當作惡作劇的道具。
記得從前小學校園的后面是一片荒地,長滿茂盛的雜草。課余時我和小伙伴跑到那里玩耍,捕捉刺猬與螞蚱,見到一簇刺球便采摘一些放入書包中。次日一場惡作劇就會上演。
我的同桌叫小芬,性格沉靜,梳著馬尾辮,眸子里閃著溫和而澄亮的光輝。一道晨光鉆過玻璃窗跳上課桌,同學們背著書包陸陸續續走進教室,搖頭晃腦讀著課本。小芬走進教室時我假裝看書,眼睛卻偷偷瞟著她的木凳子——上面粘著幾個蒼耳。小芬剛剛落座,便發出一聲驚叫,教室頓時人聲鼎沸。
小芬臉頰緋紅,彎腰將那些蒼耳撿拾起來。有同學說是我在捉弄她,我卻不承認,誰知道這些蒼耳是怎么溜進教室來的呢!小芬默不吭聲,將蒼耳塞入口袋,然后從書包中掏出課本。一陣電鈴聲將教室的喧鬧消除。
七八年后,時間把我塑造成了一個瘦弱而靦腆的少年,把小芬打扮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。當時我在縣城讀高中,一個月回家一次。小芬初中畢業后便到南方工廠打工去了。那年寒假,我天天躲在屋子里看書。有一天我從門縫中窺視到小芬的叔叔在我家和我的父母在談話,原來他是來說媒的,為我和小芬牽線搭橋。我的父母婉言拒絕了,說我年齡還小,還需要集中精力高考,不宜訂婚。
后來我聽說小芬出嫁到了鄰村,丈夫也是我的小學同學,現在她已經是三個孩子的母親了。我們在相同的時間里,收割不同的命運。
如今在我的故鄉,荒野上應該還生長著蒼耳。也許,孩子們還會把它當作惡作劇的道具。等他們長大了,是否像我一樣,還會想起曾經被捉弄的那個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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